一代人


二〇二三 一月

疯狂和理想

在中国,1962-1972这十年出生的一代人,是中国最幸福的一代人,他们躲过自然灾害、有兄弟姐妹、房子工作有组织安排、爱情纯粹值得追求。除此之外,这代人坐火箭般感受了丛林殖民主义的尾声,然后火力全开地从农业社会冲进工业社会,接着腾云驾雾地迈进信息时代。人类三百年的机械革命史对这代人而言,是映衬他们青春盛宴的一块时代幕布,被极致压缩在了四十年里,这块背景板高度浓缩了铁与汗的快乐。这代人的下一代,正在面临着发动机熄火的余烬,一再被现实告知:胜地不常,盛筵难再,The party is over.

上一代人的爱情也明显更有意思,虽然老式的婚姻有老式的战争,但没有两个人的爱情是相似的。自由恋爱、登报上电视征婚、朋友介绍、恋爱中还被邀请继续相亲、心猿意马又反追到手……你总能在故事里找到最离谱的想象。今天这代人的爱情就相当无聊了,无聊到风马牛不相及的经历故事都可以被随手冠以“渣男”或“渣女”的帽子。真实有趣的事物是高风险的,所以真实有趣必须接受讽刺甚至明令禁止,导致今天这代人的“自我审查”比外部环境还高效。

无论这个观察是否客观,但有一个或许为真的事实需要被探究,就是:这代年轻人很少真正体会过活着的滋味。这代人没有战争、没有动乱、没有追求理想的激情契机,也没有探索生存可能的勇气资本,蹦蹦迪喝喝酒创个业就算活着了。这代人没有和自然、社会与命运对抗的机会,也不清楚阳光、空气、食物和水才是活着的根本所需。这代人对疯狂不甚了解,也很可能对理想一无所知。或许上一代人透支了理想,只留给这代人一个安全又无趣的现实;也或许,上一代人的自由只是昙花一现的稀缺品,包括爱情在内的这个时代的很多东西,一点儿也没有意思。

成熟和幸福

有次和朋友聊天,说起如果现在是1939年,我是一个18岁的德国青年男子,作为那一代人,他的命运注定要高度动荡,命运要行之事他将毫无还手之力。如果命运可以如此反复无常,那么命运也可以让一代人比另一代人明显地幼稚或显著地成熟,这种成熟或幼稚无法被明确量化,但可以明显地感受和比较。一个悲惨时代往往能缔造更早熟的一代人。

关于成熟与幼稚的分野绝不是人情世故的练达,在年轻人脑海中,上一代的某些“成熟”是一种虚伪的世故。但这篇文章里的成熟是指,对生命存在的各种可能状态的探索:放肆自我是其中一种,世故虚伪也是其中一种,这些存在方式没有高下之分。对生活姿态的各种可能性的宽容程度,决定了成熟与否。

因为每代人的差别和风与牛马的差异一样大,于是每代人的后代,不可避免地要作为牛马接受“风”的建议,而这些建议,也很可能变成“风马牛不相及”的建议。“中国最幸福的”上一代人,经常建议下一代要幸福快乐,也希望后代能让自己也更快乐。但幸福感的投入和回报有极为明显的边际效应递减,年轻时一分钱能买得到一份快乐,现在一百万也买不到万分之一的快乐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极其艰辛的。

虽然有着令人瞠目结舌的不同,但每代人都要生老病死,一代人无论通过什么方式生存,都必须接受自己这代人终将长眠的自然规律。在处理生死问题上,一代人和另一代没有太大区别。

上一代和下一代

腊月二十七,和家人吃过晚饭,手机上跳出一条《华尔街日报》的今日要闻:

Sicilian Mafia’s Bloodiest Era Draws to a Close With Arrest of Old-School Boss.
(随着老派头目被捕,西西里黑手党最血腥的时代落幕了。)

每代人都诉说着下一代人比自己幸福且永远不够成熟;每代人都在不断讽刺着上一代人的污秽浑浊,但又在人生旅程中发现,执拗又疯狂的上一代并非全无道理,而自己和他们也并非全然不同。


A Generation


Jan 202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