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〇二二 十二月
Andrea Chegut教授是MIT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里最漂亮的女人,我不想争论这件事大家同意多少,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。Andrea有一副深刻又灵活的头脑,她不纠结无关紧要的细节,她的眼睛和大脑,一刻不停地在去粗存精。
如果你在二十码外就听到一阵清澈爽朗的大笑,伴随着锋利机智的段子和对重要细节毫发无差的拿捏,你就会像我一样,通过这种方式认识一个叫Andrea Chegut的女人,她是麻省理工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的教授,主攻经济学。她不是我在学院里最熟悉的教授,我也不是她最熟悉的学生,我的很多朋友跟她的合作交流比我密切得多。初次见面,她记得你,很快忘掉,然后又很快记起,她像一块高速旋转的陀螺,把一切相关、无关、有趣和无趣的信息,碾碎合并,去伪存真。如果你和她面对面坐着聊天,她绝不会让你觉得无聊,她的笑话永远简洁幽默。没有人可以忽略她,她是个如此显眼的存在。
从学校毕业后,朋友Alex问我要不要去Andrea的实验室干活,我说好,就这样,我在毕业后才开始认识Andrea。刚开始在实验室的任务是一份查资料的枯燥工作,上班有工资,在Lab干活也让刚结束学业的我看起来没那么游手好闲。做了大半年,工作内容让我丧失了兴趣,所以当Andrea问我会不会写代码时,我毫不犹豫地说会,其实我接到任务后才开始学。于是,这份实验室的工作开始变得有趣,就这样在挑战和现炒现卖的螺旋发展中,被不断推着完成。后来我意识到,世上大多数事情,尤其是当我们必须开始某些未知的创造、冒险和激动人心的旅程,我们永远都不会准备好,我们只能选择开始还是不开始。对于工作,只要你能动用聪明才智把东西做出来,Andrea不介意你现炒现卖,在她这儿,想象力被揉进适量的现实主义,就能合情合理地赋予实现一个目标最趁手的武器。
2021年春节前后,Andrea在孕期感染了新冠,她一度在呼吸机上用zoom跟我开会。接通会议的时候,我怀疑自己到底是在和一个呼吸机上感染新冠的妊娠期母亲聊天,还是和一团纯粹的钢铁意志谈话。我跟Andrea说,先好好休息!事情总会被搞定!她听了笑笑,说她感觉挺好。嗯,她永远都感觉挺好,不是么?等她从医院康复回家,我和实验室的同事们买了一大束花,给她写了张贺卡,我尽力模仿了Andrea的说话口吻,祝她完全康复并说赶快回来,实验室的工作正迫切等着她。送她的那束花,她拿到手时还是一团花骨朵,但我能猜到那团花盛开的样子有多绚丽。她实在太年轻了。
去年六月,我离开实验室,从波士顿出发,在纽约朋友家中住了几天,顺便把我的猫寄存在朋友家里,我不想让它在剩下的半个多月中跟我一样在路上颠簸。最后一次和她开工作会,纽瓦克港口的巨轮汽笛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,引起了她的注意,她的眼睛狡黠地转了几圈,好奇地问我:"What's that sound, Where ARE you?" 我脸上浮现出得意,跟她说:"I'm at Newark, the sound is ship horn from the port." 然后我炫耀般地讲了一个颇为粗糙大胆的旅行计划,她唯一的建议就是别在旅途中喝酒。我脑子里塞满了凯鲁亚克式的自在,但整个长途旅行中,我确实滴酒未沾。去年六月在纽瓦克的那次线上会议,是和她的最后一次工作会。会议结束后,我合上电脑,从纽瓦克开上了锈带,我的万里长征才刚刚开始。
现在我意识到,告别美洲不是穿越茫茫旷野然后坐上飞机回家,当我走完那趟旅程的终点,其实告别了很多东西,包括射出的如利箭般永不回头的生命和时间,留下了一堆若隐若现的记忆碎片。
隔离期间我投了腾讯的工作,后来也在这儿上班。接到offer后背调,hr需要我的离职证明,但实验室里哪儿有这么多繁文缛节!我做完核酸在医院对面的一个茶餐厅给Andrea写了封关于离职证明的邮件。收到信息后,在地球自转把阳光带到美洲大陆的十二个小时内,她回复了,内容只有一个单词和一个标点:YES!然后是她的签名——依然是强烈的Andrea式风格——完全赞成,然后立即执行。
今年年中,我偶然读到一篇大西洋月刊的文章,一篇硅谷独角兽Stripe的创始人Patrick Collison写的文章,他也曾是MIT的学生。我当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,可能Andrea会觉得有趣,就随手给她发了邮件。她没回,我也没在意,随机忽略一些邮件是她会做的事。我没在意,就像今年初大家都没在意Andrea群发邮件说她要住院休养一样,朋友告诉我,其实那个时候她就查出了癌症。
我从Alex那儿知道她去世的消息。北京时间凌晨,大力神杯被梅西捧起之后我倒头就睡,起来后才看到Alex的留言,他说Andrea前天去世了,过一会儿就是她的service。悉尼时间比北京时间快3个钟头,我错过了跟她告别的线上仪式。所有的过往突然在今天暂停了,连同过去所有跃动的回忆,都突然静止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一上午。可能她会更想让人记住她快乐的样子,而那些部分也是我对她的全部记忆。
我会像很多人一样,一遍又一遍给未来的孩子讲,关于那场艰苦卓绝的世界杯决赛,关于那场球赛的诡谲残酷和一个童话般的结尾,关于这三年光怪陆离的现实,关于人间一切比赛的意义终究会变得虚无缥缈。那尊被捧起的大力神杯和凋落的黄叶一样缺少生机,心潮澎湃也总会变得拖泥带水,将要到来的夏天也因此失去魅力。
永远怀念Andrea Marie Chegut。
Dec 2022